【配图】小北的青梅竹马

    小北家分了一头牛。牛是水牛，年轻力壮的。水牛好，水牛性子温顺，用着放心。牛是三家的，徐爷和小爹各占了一份。大说，小北放假、星期都能回来放，一年合三、四个多月呢。大的意思是，放牛就交给我们家小北了，冬天给牛铡草喂草我们就不管了。

    说着就放假了，小北和生产队里的上学伢儿又成了放牛娃了。男伢儿都喜欢骑着牛去河坡，河坡里有大片大片的草，伢儿们把牛绳一抛，鱼一样躲进河里。看看太阳到了头顶，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钻出来。伢儿们光着屁股，侧着身子单腿着地蹦两蹦，把耳朵里的水震出来，身上的水珠利下来。要是一上岸见不到自个的牛了，放牛伢儿就来不及等身上的水晾干，胡乱用衣服擦几下，套上背心拽上短裤立马去找。河里男女不分，何况是小伢儿？伢儿们奔跑着吆喊着找自个儿的牛。水牛跑不远，好找。黄牛要不安份得多，又跑得快，放黄牛的伢儿就得提早上岸。放牛伢儿年龄小，个子高不了，扒上牛背不容易。小北将牛赶到低洼处，翻身骑了上去。路上，伢儿们还要比赛，看谁的牛跑得快。后面有人嚷嚷，说小宇被老黄牛顶了。小北勒转牛回去看，小宇正弯腰捂着下身，眼泪都出来了。小宇是后队秋湾的，也是生产队才分的牛。伢儿们都不喜欢放黄牛，黄牛性子烈，喜欢跟其它牛角斗，搞不好还疯了似地撵人抵人。遇到不让骑的，伢儿们就没了放牛的热情。每天牵着不让人骑的牛，看着它顺田埂或沟壑慢慢地吃草，多单调啊。

    两个大些的伢儿已经开始替小宇驯黄牛了。黄牛被赶进窄小的沟里，勒着鼻子，另一人从岸上一骗腿就上了黄牛的背。黄牛在沟里撒不开势，踢腾两下长长面子，乖了。

    这边小宇还是直不起身，说是抵住小蛋蛋了。裤子褪掉，也没有见伤。小宇呻吟着小心地摸了摸，说怎么少了一个，我记得是两个啊。眼泪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害怕的。早有小伢儿把手探进自己裤裆里，两个啊，你一个啊？都不信。地上又没见，还能丢了？有伢儿就问，小宇，你刚才尿尿了吗？别是像鸡蛋一样碎了跟尿一起淌走了？小北也上去摸，真的只摸到一个。牛牵过来，小宇是不敢骑了，秋湾的放牛伢儿们陪着他慢慢走。往回赶的时候，虽没有比赛，坡地里大毒太阳没有遮拦，谁不想早点到家？水牛“咚咚咚”地凿着地，赶不上黄牛“嗒嗒嗒”的轻快。小北落了后也不难过，水牛是慢点，稳，力气也大。黄牛跑得快怎么着，哪天把蛋蛋抵没见了多不划算。

    回来大就问，小北又骑牛跑了吧？小北嗯了一声，埋头把牛绳拴在塘边的树桩上。大说，这牛可是咱自家的了，吃得饱饱的，跑起来还不荡坏了肚子？娘看到牛后脊背上左右两个胃袋还凹着，开始数落小北，哪吃得饱饱的？伢儿哟，手都泡白了，一晌午没上岸吧？沟里堰里草多着哩，非得上河坡？

    吃过饭小北就去解牛绳。娘说，伢儿傻了啊？晌午头日头毒，等日头偏西了再出去。小北不依，反正没事。小北这个年龄的男伢儿正是不好好听话的时候，娘只得在后面递过来一句话，好好放牛，咱那几亩田指望它干活呢。小北就着一个粪堆爬上牛背，晒了一顿饭工夫的牛背烙人屁股，小北赶紧又溜下来。出了生产队碰到小兰，拉着牛在太阳底下慢慢地走。小北问小兰，去哪儿放。小兰说，去罗湾那个大沟。

    小兰是小宇的姐，以前给生产队放牛时经常碰到。小北故意问小兰，怎么不让小宇放啊。小兰说，让牛抵了。小北接着问，抵住哪儿了。小兰说，你们上午不是都在河坡吗？小北被揭穿了，不敢再问。

    小兰和小北还是同学，小学上完就不上了，专门给生产队放牛。小兰问，初中好吧，都学甚？小北说不好，啥都学。小兰问，女同学多吧？小北说，不多。……不知不觉间跟着小兰到了罗湾。其实这地儿离罗湾也远，来放牛的人少。

    在田埂上放牛，伢儿们就可以学着大人的样子，悠闲地坐在牛背上。坐又叫“打板坐”，双腿撇向同一个方向，不像骑。在沟里放牛，伢儿们更喜欢有个伴，东扯西拉，一上午一下午就过去了。牛也喜欢选择这个时候偷吃嘴，瞅着放牛伢儿不注意，舌头一卷就从地里拖过来一把青青的秧苗。黄牛和水牛吃草都一样，先含住食物，嘴再朝前一拖，“喀嚓”，一满口青草被掐进牛嘴里。牛偷吃嘴跟人偷东西一样，悄无声息的，等你听到咀嚼声时，秧苗已经进了牛肚里。

    沟北面是大片的红薯地，南面是稻田，稻秧和红薯秧都耷位着耳朵。小兰没有坐到牛背上，把牛绳扯直蹲在前面等。齐膝深的水稻还是给了小兰一点阴凉，小兰也像被水滋润着，青青秀秀的。以前小北和小兰啥话都说，从来没有什么禁忌。今天小兰与往常不太一样，也可能是小北有点不一样。小北自己也搞不清到底谁跟从前不一样了。自己还是自己，小兰也还是小兰，感觉就是不一样了。小兰一身短打扮，露在外面的地方白得有些耀眼。胳膊悄悄地圆了，粗了，肉墩墩的，看着让人柔软。还有小腿，裤子挽得老高，腿肚子结实着哩。小北觉得小兰整个就像地头上的玉米棒，刚冲破包裹露出嫩嫩的头儿。小北有点委屈，自己只是瞥了一下小兰的眼睛，便掉了进去，出不来了。丢了。也不怪他，怪只怪小兰的眼睛目标太大，躲不过去。以前小北看小兰时眼睛好好的，没有丢过。小北不光眼睛丢了，心也乱了。就像洗澡时踩到光滑的鹅卵石，心里面又酥又痒的。不过，这点乱很小，还乱不了小北的阵脚。

    一恍惚，牛已经吃饱了。牛饱没饱不是看肚子，是看牛后脊背上凹下去的两个胃袋有没有凸起来。那两个地方像刚出生的小伢儿没有长合的脑门，软的，一张一歙，没有肋骨。小北看看太阳，才半晚上呢。小北也不敢肯定，到底什么时间了，连眼睛都哄人呢。

    沟边的庄稼被小北的水牛啃得豁豁牙牙的，小兰怕罗湾的人过来骂，催小北早点回去。

    小北回到家就去找娘的镜子。小北以前没有注意过自己脸长得什么样，男伢儿，谁花那心思。小北长这么大第一次在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，脸面还算光滑，没有疤痕，很平常的一张脸。小北甚至不知道，对于男伢儿来说，什么样的脸才算英俊。小北对着镜子夸张地笑了笑，露出一口小牙。小北觉得这牙是自己的缺陷，一口小米牙，还有点发黄。小北很后悔昨晚没刷牙，要是刷了牙，牙也不至于这么黄。晚上睡觉前，小北刷了两次。两次都很认真，第一次是补昨晚的。刷过之后再去照镜子，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刮牙缝里藏着的黄斑。
  
    第二天，小北又去罗湾那个大沟。没见小兰，也没见小宇，只有罗湾的两个放牛伢儿。下午小北也不去了，改去河坡。一到河坡，小北就把牛绳抛了，边脱边朝水里跳。水里有伢儿问，小北，这两天咋没见你啊？去哪儿放了啊？小北说，瞎跑。

    小宇也在水里。小北靠近他问，蛋蛋找到没有。小宇说，有时候找得到有时候又找不到。小北又问，下午去哪儿放？小宇说，下午去罗湾那个大沟里放。大老是怪他放不饱牛，姐每次老早就放饱了。

    下午小北小宇都把牛抛了，让牛在沟里吃草，自己坐到牛的前面。小北问了小宇一大堆问题，你姐睡哪个房啊，你姐跟谁睡啊，你姐喜欢看啥书啊，你姐每天啥时候起来啊，你姐一般啥时候放牛啊，你姐晚上洗澡吗，你姐干一天活累不累啊，你姐……

    小北最不喜欢徐爷或小爹用牛，一用牛他就得出去割草。娘又怕小北不会使镰刀，换了小北去姜棚里薅草，自己去给牛割草。姜棚是用麻杆搭的，密密稠稠，透不进风。小北在里面闷得出不了气，就盼着下雨。还真下了，姜棚里很快有了凉意。

    娘早晨起来说，小北一个假期都没好好玩过，下雨娘也没事，娘去放牛。小北不干，伞都备好了，是小爹的那把小洋伞。反正小爹也乐意用小北家的那把大桐油布伞，小爹说那伞挡雨，还经得住风扯。小北骑上牛背打开伞，朝罗湾那个大地沟里去。

    下雨小兰也没事，就换下小宇。这事小北上次都问清楚了。小北到地儿后，没有见到小兰，也不见小宇。小北不急，耐心地等。不一会儿，小宇家的黄牛打东边过来了。看不见小兰，小兰被一把跟小北家一样大的桐油布伞遮着。小兰在沟那边，打着桐油布伞。这种桐油布伞王畈几乎每家都有，多是黄的伞布，用桐油刷了很多遍，结实。小北问，咋不在屋里歇着，小宇反正也没事。小兰说，小宇得学习，下雨天我正好没事做。小北又问，喜欢下雨吗？小兰说，喜欢，下雨就能歇着了。

    一眨眼工夫小兰的头就不见了。桐油布伞又笨又重，擎久了，手累得酸疼，伞柄自然朝下落，小兰的头全遮到伞布里了。小北收了伞跳过去，再“嘭”地一下展开。小北说，咱们换换用吧，你看我的肩膀都打湿了，小伞顾不到。小兰就把桐油布伞递给小北，小北碰到小兰的小手了，湿湿的。自己手一软，差点没接住。小兰奇怪伞咋能自动开呢，小北就指给她看那个机关。小兰也学着小北把伞收了，再按那个机关。果然，嘭，伞就自动打开了，小巧着呢。小兰把洋伞擎得高高的，再也遮不住脸了。小北打开桐油布伞，听到雨打在伞布上，叮叮咚咚的，像唱歌。小北自个儿乐了，眼睛不自觉地跑到小兰眼睛里。小兰想把它们赶出去，越往外赶越扎得深。小兰只好抛过去一个笑脸，小北没接住，雨打到桐油布伞上的声音又乱了节奏。

    回去的时候，雨停了。小北心里很惆怅，雨咋不再下两天呢。

    下午，小兰没有去罗湾那个大沟，小宇也没有去。小北有点难过，小兰要是一头牛就好了，每天都能牵着她。可惜小兰不是牛，小北也不是。小北愿意变成牛，变成温顺的黄牛。虽说小兰放牛的时间少，总有被她牵着的时候。晚上可能还被拴到小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，看着小兰吃饭纳凉睡觉。

    小北当然不是牛，是学生。开学了，娘把小北的书包洗得崭新，小北朝里面装了几本书几个本，满了。书包被娘浆过了，比先前瘦了，背着也轻松了。走到秋湾，小北对着小宇的院墙喊了一声：“小宇，上学了！”小宇没有出来，出来一条狗，汪汪地对着小北叫。小北不敢动，靠墙站着。小宇的娘出来了，喝住狗。小北听到小宇娘软声唤他进屋，无端地觉得小宇娘比自己娘好，恨不得跟小宇一样也喊她娘。

    秋湾走得少了，连狗都不认他了。小北和小兰一班时，秋湾的狗哪个不认得他？小北站在小兰的院墙外喊一声小兰，也有狗被引出来，都是亲热地围着小北转圈。时间长了，小兰吃过饭就在家里磨蹭，等着小北。也有时候，小北走得早，小兰一听到外面喊就慌忙撂下吃了一半的饭碗。小窄田埂被两边的水田包围着，小北为了和小兰说话，迎着小兰倒着走。路本来就窄，稻秧遮住了小北他们的下身，从远处看，两个少年就像贴着田野飞翔。小兰跟不上小北的节奏，步子跨得太大，书包打在小兰的屁股上啪嗒啪嗒地响。后来小兰不上学了，小北才不走秋湾，改走大路。

    小宇从后面追上来，说我有一张牡丹烟盒，你要不？小北手里一直没有牡丹，大不抽烟，即使抽也不可能抽牡丹。像小宇这样的小伢儿都愿意巴结大点的伢儿，能攀上他们，班里就没人敢欺侮。小北连矜持都没有就接了牡丹，下课的时候耀武扬威地带着两个初二班的伢儿去找小宇。

    上课了，小宇在同学艳羡的目光中回到座位上。语文老师说，你们肯定度过了一个有意义的暑假。同学们，看看谁能用“有的……有的……”造个句子，讲一讲自己的暑假故事。小宇觉得暑假没有啥意思，不就是洗澡放牛吗。瞅了一圈，没有人举手，小宇犹豫了一下站起来：“我们班的男伢儿有的一个蛋有的两个蛋。”全班哄堂大笑。幸亏老师是男的，没有生气。把小宇带到办公室，问他为什么说有的一个蛋。小宇就讲自己放牛时被牛抵了，蛋蛋有时候就变成了一个。不信？你摸摸！小宇不明白其它老师为什么都笑，女老师笑得更欢。

    这下小宇出名了，下了课就有高年级的学生来问：“哪个伢儿只有一个蛋？”

    有一阵子连牡丹烟盒都不宝贝了，很多同学都弄到子弹壳了。听说是解放军给的，解放军去河滩上打靶归来，带了好多的弹壳，机枪的，步枪的，还有小北他们叫不上名字的。碰上解放军高兴，还会丢下整梭子弹壳。子弹壳可以做很多小东西，十字架，哨子。于是，小北每天都带上小宇走大路，希望能碰上解放军。

    第一次碰到拉满解放军的绿军车时，小北和小宇离大路还远。小北一边喊小宇快跑一边朝大路上飞奔。坑洼不平的土路绊了他一下，摔倒了。摔倒了小北也没忘记抬起头看，一车绿军装的解放军哈哈哈地笑着，远了。小宇跑上来，拉了小北起来。小北拍拍身上的灰，裤腿破了个洞，膝盖破了皮。小北不觉得疼，哪见过这么多的崭新军装啊。
放学的时候，小北拿同学的话教训小宇，碰到打靶归来的军车，你得喊“解放军叔叔好”。解放军叔叔就会笑着喊“小鬼好”，然后把子弹壳扔下来。

    第二次碰上解放军，小北拖着小宇扯着嗓子喊：“解放军叔叔好！”解放军叔叔正扯着嗓子吼“日落西山红霞飞，战士打靶把营归……”，小北只看到解放军向他们挥手，没有人喊他们小鬼，也没有子弹壳扔下来。等军车走远了，小北和小宇还在地上瞅。

    王畈和秋湾的伢儿们都跃跃欲试，想学解放军，也搞一回打靶。秋湾和王畈只隔了一块田，小北他们用犁铧子翻出来的大块土坯垒成工事，一个工事后能趴三个伢儿。再挑一些小块的土疙瘩，夜里打靶充做子弹。伢儿们都记好对方的工事在哪儿，等天一黑就开战。说好了，砸住谁算谁倒霉，战场上“子弹”不认人。

    晚上等大伢儿喊一声“开始”，土疙瘩就飞了起来。伢儿们的胳膊抡累了，“子弹”打完了，也没有听到对方有什么动静。闹够了，伢儿们才散。

    小北扑腾腾地跑回去，娘还没睡。小北身上雾一样荡起尘埃，在光影里飘浮。娘用手扇走光影里的灰，这伢儿哟，又疯成灰人了，赶紧去洗洗。

    天有点凉了，娘怕小北感冒，烧了一锅热水。小北见娘磨磨蹭蹭的，没有要走的意思，不脱短裤就跳到大木桶里。娘笑他，哈，伢儿都知道羞了。一会儿又惊道，咱小北就是白，像个姑娘呢。这话小北听多了，到河里洗澡伢儿们都说，小北是女娃儿托生的。娘也是，好像第一次见小北洗澡，大惊小怪的。小北等娘加过水走了才敢仔细察看自己的身体，跟吃饭用的白瓷碗一样白净，光滑。小北有些骄傲，把胳膊也伸出来，学着大伢儿的样子屈起来，也有一小疙瘩肌肉呢。画家的模特儿也不过是这样，小北想，明年放牛时得让小兰看看，咱好看着哩。

    第二天上学，小北照旧去喊小宇。院子里没有人应，小北就一个人去了学校。小北的老师在大门口守着，这个老师喜欢揪学生耳朵，或者拽着学生的头发朝黑板上磕。大跟这个老师熟，小北亲耳听到过大嘱托老师，伢儿要是不听话，只管打。小北再看见这老师耳朵就紧，头皮发麻。大门里侧站着两排学生，南边是王畈的，头低着。北边是秋湾的，头也低着。小北还看到大人了，两个队都有，小宇的大也在其中。小北这才注意到，小宇鼻子红肿红肿的。昨夜没看到，王畈也有受伤的。

    老师把王畈和秋湾的学生伢儿集中到办公室，手里的教鞭在桌子上啪啪响：“打，还打呀！”

    伢儿们静了一会儿，秋湾的一个小伢儿突然冲进王畈的队列里撕打起来。办公室里又乱成一团，老师只得改口：“别打了！别打了！再打都送去劳改！”

    秋湾和王畈的伢儿从此就成了仇。到了星期，瞅瞅没有大人，两个生产队的放牛伢儿故意把牛抛到对方的庄稼地里。牛过年了，庄稼一忽儿就矮了下去。
再上学，小北又不走秋湾了，改走大路。

    有一天，语文老师讲李白的“郎骑竹马来，绕床弄青梅”，说是“青梅竹马”这个成语就是出于此诗。青梅竹马就是两小无猜。两小无猜嘛，就是小儿女天真无邪玩耍游戏的样子。小北暗自思忖，我和小兰算不算青梅竹马？又不敢问，怕落得跟小宇一样被人耻笑的话柄。